两个孩子的故事

#此文由于原服务器过期,原稿丢失,故在此尽量回忆。原稿大概发布于22年7月,故将本回忆版发布时间也调整为22年7月。

黄土之上

2018年,高三毕业的暑假,闲来无事,我受几位同学邀请,说去辅导机构兼个职,我答应了。

第一天去上课,车子行驶了半个钟头,窗外的景象逐渐变成矮平房和无尽的田野。车子拐入了土路,三车宽的柏油路就消失不见了,变成了干旱起尘的土路,走二百米才能找到一个农家饭馆。

这个“辅导机构”就在柏油路边,交通还算便利。我觉得用我们这边的说法称其为“学屋”比较恰当,这个学屋是用铁板房搭成的,和工地里的临时棚子无异,有空调还是比较欣慰的事情。里面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家长长期在外打工,暑期无人看管,放在这里做作业,也就是所谓“留守儿童”。板房内有三个教室,根据学龄分成三个班,中学是个一个班,小学一二三年级是一个班,四五六年级是一个班,大概是如此分班的,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。一共四个老师,由我和其他三位同学担任。

呆了几天,老师们普遍最喜欢给初中班上课,他们相对年纪大些,人数也只有七八个,虽然不学习,但是不至于吵吵嚷嚷。我问及他们为何不愿学习做作业,他们说不是那块料,以后去个高职学门技术就行。强扭的瓜不甜,他们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。

后来我也开始放飞自我,开始给他们讲本特利的《新全球史》。从原始智人开始讲,讲到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,他们竟然有时还听得津津有味。后来辅导班的头儿发现了这件事,告知我要讲课本内容,并监督他们写作业,我也只好作罢。很难想象,在39度北方农村田野里的板房里,我竟带着几个以技校为目标的中学生,读过本特利的《新全球史》。

四到六年级的班级也还算听话,我主要教英语,每天课末,我都会教他们一首简单的英文歌,当他们一起合唱的时候,引得别的班的孩子在窗外探头,不得不说,孩子们的声音确实是天籁之音。

最令人头疼的是三年级以下的那个班,姑且称之为一班。一班可以说是一幅集大成的熊孩子的浮世绘:抽板凳的、爬桌子的、扔粉笔头的,打赢了歇斯底里的、打输了号啕大哭的……两个女老师因此而气哭了,我和另一位男老师也免不了用呵斥来换来片刻安静。

一班里有个最调皮的孩子,上桌翻窗无所不能,顶撞老师,还经常爆粗口,其余老师对这个学生嗤之以鼻,但我对他很有感兴趣,小皮孩并没有什么涉及品质的恶习,只是单纯顽皮而已,我不明白他为何招致如此敌意。

我发现小皮孩在英语方面很有天赋,别的学生背半个小时的单词,他只需要五分钟,并且口音模仿能力也很强。英语课需要同桌搭配来对话,没有孩子和他搭档,我就和他组队对话。

下课的时候,小皮孩坐我腿上,他皮肤黝黑,浓眉大眼,黄褐色的眼睛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天生如此,倒也十分英气,我用手指刮刮他的鼻子,“你很聪明的,就是平时太皮了,以后别这么皮,大家都会很喜欢你的。”

后来小皮孩真的收敛了很多,别的老师问我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,我摇摇头。

过了几天,我发现小皮孩一反常态,自己趴在窗前不吭声。我奇怪地走过去,问他怎么回事,却发现他在抹眼泪。他没有回答我,垂着头跑了出去,我紧随其后。

他依旧倔强着抹着眼泪,我再次询问,他说道:“俺奶给俺说,俺爸又不回来了。”

“你爸在外面打工吗?”

“嗯。”

我了解到,小皮孩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,他跟着奶奶生活,父母会在寒暑假回来一趟。他今天刚接了父亲的电话,今年暑假又没时间回家了。

后来的日子里,小皮孩继续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语言天赋。他表现得越好,我却越发担忧,担心他以后会埋没至此。方仲永的才智尚有昙花一现的机会,而在这广阔的黄土之上,大多数孩子没有眼界与资源,我所在居住的县城就是他们一年能去几次的最繁华之地,上海北京,在他们眼里是远在天际的字眼。他们的命运,就是在这无尽的黄土上,不断重复父辈的命运。

过了几天,两名老师受不了这里的苦,说还要去毕业旅行,打算请辞。他们执意离开,我也没有理由留下。学屋的头儿再另找老师。

小皮孩听说了这件事,前来问我,得到了我的确认。他立马扭头不理我了,躲得远远的。

在教了第十四天的时候,我们一行人要离开了。

那天下午的夕阳格外浓烈,欲颓的橙红夕阳猛烈地撒在碧绿的田野之上,一阵风吹过,遍野的绿色交融着橙红色的光,随风荡漾着。生机还是衰微,让人无法感知这个意象的确切含义。

在我快要上车的时候,孩子们一圈圈围住我,送给我各种小玩意儿:信件、玩具、折纸、涂鸦(虽然画的不像人类)。他们流着泪,央求我不要走,继续教他们。那一瞬间,我突然明白了,一些支教老师此生再也没有离开过支教之地,因为那些孩子清澈的眼神和恳切的言语,是无法被拒绝的。可是啊,孩子们,我无法久留,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。

小皮孩又在趴在窗前,我过去和他说话。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,已记不清他的话语。在临别之际,我告诉他:

“你很聪明的,你要努力学习,去上个大学,外面的世界很丰富的,你可以去找父母,你还可以来找我玩,行不行?”

他点点头,眼里总是那么倔强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上车离开了。

小皮孩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围着我恳求和哭泣,而是远远站着。现在想来,他的确和别的孩子不一样,是个cool guy。

我上了车,摇下车窗和他们告别,向小皮孩告别,向这个小村子告别。那浓烈的夕阳,也散成了蔓延天际的晚霞。

后来,就没有后来了。

若千年后,人们不再提“留守儿童”这个词了,不知道似乎就等于不存在了,这就是如今粉饰太平的可笑逻辑。时至今日,我反而没有因洞悉世事而圆滑油腻,而是时常保持着一种愤怒,也长期留存着一种温柔。

海墅之中

第一个孩子的故事讲完了,现在我要讲第二个孩子的故事。

大二的上学期,19级的一个班主任联系到了我,说有个家长想找个学生来辅导孩子,要学习好的男生,你是很合适的人选。我爽快答应了,家教可比在辅导班轻松多了。

第一次试课,我到了指定地点,是老城区的个小区,我在路口等着。一辆宝马X6出现在我面前,车窗缓缓落下,孩子的母亲 (后文称她为谭女士,化名) 说:“不好意思啊,让你久等了,我这后座都是拉的货,你先跟个着车进来吧。”用X6拉货,看来不是普通人家了。

这次试课还算顺利,令我印象很深的是小夏(化名)的英语能力,他虽然只是个初中生,经常动不动就英语对话,我勉强可以应对。后面我了解到,谭女士从英国请的外教。课后,谭女士也很爽快地给我转了报酬。

在几次上课之后,谭女士告诉我,以后改到周日上课吧,周日教一天,来西海岸这边,不去老小区了。

西海岸是一个别墅区,位于这座城市北部的一个半岛上。我从学校出发,早晨不到七点就要起床,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方能到达。这趟公交上基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,我大大拉低了这趟公交的平均年龄。

这个小区的外围是一些独栋别墅,里面基本都是联排别墅,我到了门卫处,谭女生打电话确认后,门卫给我开了门。

小夏家是一栋海景联排别墅,门前有个小院子,如果算上一百多平米的地下室,一共有四层。巨大的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投影幕布,在等午饭的时间,我们经常在此踢球。不过有一次,他踢碎了墙边一个巨大的青花瓷,自此谭女士不让他在客厅踢球了。

补习地点在三楼,三楼里有一张巨大的实木桌子,小夏就在此学习。外面有个大露台,有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,小夏和我说,他经常在这里看星星。

小夏的学习注意力往往不能持久,总是学一会就开始犯困。课间休息时,我问小夏:“你打算走高考这条路吗?你出国留学也可以吧。”小夏说,他要去美国读高中。我也理解他学习比较消极了,他只需要“稳定”发挥,之后继承家业即可。毕竟,不怕富二代躺平,就怕富二代折腾。

午饭时间,有很多海鲜菜品,我吃了鳗鱼饭和真鲷和三文鱼刺身,十分美味。我在内陆长大,吃海鲜较少,但却意外地很对口。我了解到,原来小夏家祖上三代就是做海鲜生意的,现在经营一家公司,主要负责日韩等地的海鲜生意。那日X6后座拉的货便是海鲜。

我和谭女士简单聊了聊小夏的学习情况,尤其是注意力不足的问题。谭女士说:“是啊,这孩子一直没受过什么苦,想把他放农村锻炼锻炼,但家里也没有农村的亲戚,”我听后哑然,“锻炼锻炼挺好的。”

三楼还有个日式榻榻米房间,他们安排我在此午睡,我这个房间从窗外望去,看到远处半山腰有几栋城堡一样的豪宅,我问小夏:“那里面有人住吗?”小夏答道:“那地方太偏了,没什么人住。”

小夏有个习惯,当心情不好时,就喜欢摔家里的旧手机,把手机朝实木地板狠狠摔去,反复几次,直到手机零件散落一地。

我忙去制止他,他说:“这本来就是坏的了。”这话倒也没毛病,

“你这样把地板都砸坏了。”毕竟那是实木地板。

他便去露台上,天文望远镜旁边摔。我又向夏女士反映此事,她也没有很大反应,于是我也不作表态,可能我无法理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的解压方式。

冬日渐近,一次课间休息时,我无瞥到旁边衣架上小夏刚换下一件秋衣的商标,于是好奇地百度了一下,那一件贴身保暖衬衣要2000多人民币,着实有点限制我的想象力了。

后来的一次午饭,夏先生难得出现一起吃饭,小夏说道:“我期末考试考好了,你说给我买个外星人笔记本的哦。”

夏先生说,“行啊,那笔记本什么样,哪一款?”

小夏打开手机开始搜索,指了指屏幕,“就是这个,外星人笔记本,四万的这个。”

“行啊,到时候直接让你姐从给你带来一个。”

我在旁默默吃饭,好奇地问道:“小夏还有个姐姐?”

谭女士说:“是啊,她姐在美国,在好莱坞工作。”

周日家教之后的傍晚,我时常和舍友们去校门对面菜市场的板面店里吃饭,我与他们聊起这些,他们也感觉到了世界的参差。此时,几个农民工也坐在板面摊的桌子边,汗流浃背,身上蒙了一层灰和汗。他们点了几碗面,什么肉蛋肠都没加,老板娘赠了一根火腿肠,他们点了几瓶啤酒,狼吞虎咽起来。

我感到强烈的撕裂感,我似乎感到他们处于两个世界。想起一日清晨我去家教,乘早晨七点的公交,不料途中下起暴雨,我下站之后一路狂奔,到了小夏家的时候已经湿透。我敲了一会门,他打开门,眨了眨惺忪的睡眼,问我:“下雨了吗?”这栋别墅的隔音效果太好,以至于隔绝的外面的风雨声,也隔绝了风雨中的人声。

后来小夏的父母让我寒假来暂住时日,继续辅导功课,我因要准备考研而婉言谢绝了。

尾记

后来,就没有后来了。

我不能趋炎附势地写个正能量故事,因为这不是粉饰太平的新闻稿。

我和这两个孩子也断了联系,他们逐渐离开了我的世界,我也离开了他们的世界。如今我因博客数据丢失,而又提笔复写此文,距我高三毕业那个暑假已经五年有余,距我大二也已经过去近三年了。人生的列车向前行驶着,风景被迅速抛至窗后,故事也被吹散在风中。

如今多年过去,我再回忆起这两个孩子,他们其实年龄相仿,只是我在不同的时空遇见了他们。他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,而我像一个观测者一般,竟印证了他们坍缩在同一世界,这是莫大的讽刺,也是锋利的质问。

那些记忆已日趋模糊,但我仍记得我鼓励小皮孩的那些话,我不知这番话对他是否有所启迪,更不敢妄想是否给他埋下了上进的种子。直到我对社会有了更深刻的理解,我已不是那么盲目的正能量了,恍觉那些话反而有残忍的成分,这个社会还给他们留下道路吗?他是否能百折不挠,与虚构的公正和谎言开战?

有的孩子,在黄土之上,盼着父母归乡,竭尽全力过着平凡一生。

有的孩子,在海墅之内,伴着锦衣玉食,轻而易举享着荣华富贵。

我似乎听见一些细微的耳语,而回过头张望,却又四下寂静了。演默剧的时间长了,若有一丝声响,那是错误的。于是大家心照不宣,联袂出演,并且乐在其中。


两个孩子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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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W
发布于
2022年06月1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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